钱学敏回忆堂哥钱学森｜“科技工作者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人民服务”

1911年12月11日，钱学森出生于上海。在他诞辰111周年之际，本刊编发其堂妹、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钱学敏写就的回忆文章，缅怀这位伟大的人民科学家、“两弹一星”元勋。

1997年初夏，本文作者钱学敏看望钱学森（在301医院康复楼）

美国检察官对钱学森：

……

问：那你忠于谁？

答：我忠于中国人民。

问：中国人民指的是谁？

答：是四亿五千万人。

这段对话，出自近日出版的《我忠于中国人民——1950年代钱学森在美听证会全记录》（张现民编译）一书。钱学森回国是我们党和国家历史上的一件大事。这本书是一部珍贵的档案文献，记录了钱学森由于准备在1950年初回到新中国参加祖国的建设，受到美国政府的监禁，被迫参加五次听证会庭审的全过程。捧书阅读，钱老讲述往事的情景浮现眼前……

“他们都是钱学森，也都会回来的。”

钱学森在美国20年，在科学技术方面的卓越贡献，以及最后五年受到的美国政府的迫害，他自己一直很少提及，而是用实际行动践行了他的誓言——“我忠于中国人民”。

1955年8月钱学森回到祖国以后，在党和国家的领导下，他带领无数科技专家、工程技术人员、工人、战士，一起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十多年时间里，终于造出了“两弹一星”。这一历程表现了钱学森对祖国的热爱，对人民的忠诚。钱学森也由此坚信：事实证明，只要充分发挥中国人民的聪明才智，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人民给了他无限的力量和希望。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国内大批年轻男女到国外留学或找工作，几乎成为一种风尚。有一天，我去拜望钱学森，桌上的报纸有一篇相关报道，我看了一眼标题后就喃喃地说：“现在中国的年轻人出国留学或者找工作几乎成为一种热潮。”钱老也看了一眼标题，随口对我说：“他们都是钱学森，也都会回来的。”这句话我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

后来有一次钱老跟我谈起他对大成智慧教育的设想时说：“我们培养有智慧有创新能力的年轻一代，为解决师资难的问题，也要吸引外国高科技人才和我们的出国留学生，请他们回来讲讲国外最先进的科技成果、最新鲜的实践经验。”

1989年10月，钱学敏向钱学森请教（在国防部大楼）

由此，我理解，钱学森曾经说“他们都是钱学森，也都会回来的”，这个“回来”的时间和条件是很灵活的、宽松的，并不一定是现在立刻都回来，而是基于相信每一个出国的中国青年和中国人都会不忘祖国，不忘故土，都有一份难以泯灭、难以割舍的深深的爱国情怀，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以各种形式为祖国作贡献。

1989年初秋，钱学森获得“小罗克韦尔”奖章和“世界级科学与工程名人”称号，我来到他的身边，想写一写他的故事和他的传记。他却笑着对我说：“钱学森没什么好写的，传记，等我以后见了马克思你再写吧！”

我莫名其妙，只好按着他的意志写了一些文章，表述在未来信息社会里，中国人民需要新的哲学思想、科学技术创新、社会发展和系统管理、大成智慧教育、山水城市、总体设计等等。

他禁不住潸然泪下，随后又破涕为笑……

1997年春天，正当大家逐渐“读懂”了钱学森，渴望再直接聆听他的精彩演讲时，86岁的钱学森行动不便了。为了祖国能尽快研制出“两弹一星”，他曾顶风冒雪常年奔波在西北大漠之中，日夜操劳，殚思竭虑，呕心沥血又营养不足，骨质逐渐疏松了。进入晚年之后，他的腰腿开始疼痛难忍。他曾指着自己的两条腿对我说：“可能是我当时年轻，冬天到基地去只穿一条毛裤，腿受寒了，以后多穿点就会好的，没事！”他开始扶着助行器，忍着剧烈的疼痛，一步一步顽强地练习走路，常常疼得涨红了脸、满头大汗，让人看了都要心疼得流泪。

记得有一天，一位资深男医生走进他的病房，仔细检查了他的双腿以后，严肃而又和蔼地说：“钱老，您今后恐怕必须长期卧床休息了。” 钱学森深知这句医嘱的含义，这是他最不愿意知道的严重后果。他毫无思想准备，一时间，他顿感失落与悲凉，一头倒在床上喃喃地说：“我从此再也不能为人民服务了，还要国家花钱来照顾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说罢，禁不住潸然泪下。

爱妻蒋英最理解钱学森这满腔为国为民的赤子情怀，便立刻伏在他的身上亲切地说：“学森，别这么想，你看巴金快活到100岁了，冰心也90多岁了，他们在家里不是也为人民做了很多事吗？你一定能活到100岁，我陪着你，我陪着你……”

钱学森与蒋英

我从未见过学森哥泪流满面、如此伤心的样子，一时间惊恐得手足无措，便慌乱地也随着劝道：“钱老，您今后不能常出去参加社会活动，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好好总结过去的经验、深化已知的理论、展望未来的前景啊！”

钱学森原本就是一位非常乐观而坚强的人，宠辱不惊，是位了不起的英雄，听得我俩几句劝慰以后，便也很快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破涕为笑了。他还故意略带得意地对我俩说：“我现在就是脑子还管用，我要为我的脑子好好活着……”此后，他虽常年身居卧室，但依然惜时如金，非常勤奋，每天都看报、听广播、博览群书，关心着国内外大事和人民的疾苦。

青年时期的钱学森

他时常以亲笔写信的方式，与党和国家、军队的领导人，以及各个领域的专家、学者探讨各种重大现实问题，表达自己的有关建议、解决方案和一些前瞻性的战略思考。日积月累，他在系统科学、思维科学、地理科学、军事科学、建筑科学、行为科学、金融经济学、大农业以及大成智慧学等哲学和科学技术领域，都提出了不少创新的见解，提炼并深化了现代科学技术理论。他思如泉涌，书信万千、直言尽意，时常有智慧的火花闪现，令我美不胜收，对于他的科学思想和哲学探索也渐渐入了点门。

“我作为一名中国的科技工作者，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人民服务！”

我最后一次见钱老，是在2005年。

2005年3月4日下午，我忽然接到永刚（钱学森之子）打来的电话，他说：“老太太（蒋英）给你安排了一个节目，请你3月6日到我家来，给你祝寿过生日。”我一听，很高兴，真是受宠若惊，又觉得有点蹊跷，就故意诙谐地说：“给我祝寿？我不敢当，要是让我折寿我就去！”永刚接过话茬儿也幽默地说：“那好，到时候我用汽车来接你！”其实，我已好几年没见到钱老了，非常想念他，也很惦记他。为了他能健康长寿，平时我们都竭力压住内心无尽的思念，不去打扰他。这一次让我去，不知能否见到他老人家一面？我日夜企盼着。

2005年3月6日，在寓所，94岁的钱学森和钱学敏畅谈自己风风雨雨又幸福豪迈的一生

谁料到，3月6日那天下午两点，我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脱下大衣，就听得钱学森叫我到他的身边，我以为让我进屋看他一眼，就立刻出来“过生日”了。没想到钱老一见到我，急切地询问了我的亲人和子女的情况之后，就非常高兴地说：“ 我今年回国50年啦！整整50周年啦！哎呀，这50年中国的变化多大呀！”

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新中国成立50年来的伟大成就，感到十分欣慰和自豪，他那炽热的爱国情怀溢于言表。谈话间，我惊奇地发现，几年不见，钱学森虽然比过去瘦了一点，但是脸色依旧是那么红润，精神依然是那么矍铄，头顶后面原本稀疏的白发有些还神奇般地变黑了。

以往钱学森和我在一起，很少谈论自己的过去，他总是喜欢站在时代的潮头高瞻远瞩，展望未来，滔滔不绝……这天，不同寻常，他讲完回国50年的感言之后，很快就详细地谈起他在美国学习、工作以及回国前受到美国政府无理阻挠和迫害的具体情景。蒋英在一旁也不断用中文和英文加以补充和说明。两位相伴终生、相濡以沫的贤伉俪，兴致勃勃地共同回望相互携手走过的风风雨雨20年，那情景感人至深。

1950年11月，钱学森参加美国司法部移民归化局在洛杉矶召开的听证会

他们讲述的许多新鲜内容和历史观念，为我打开了视野，启发我重新思考和审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许多历史人物和历史事实；也使我对钱学森在美国期间，对世界航空航天事业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所作的无可估量的历史贡献，有了更为清晰的了解和认识。

那天谈话间，钱老喝了一杯橘汁，略微休息一下，我立刻拿出相机把他这愉快的瞬间变成了永恒。话锋一转，钱学森那双明亮欢快的眼睛穿越了时空，又开始给我讲自己童年和父母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以及青少年时曾受到家庭和学校在理工文艺特别是文学艺术等方面的教育和熏陶，表明父母、老师、学校的全面教育是自己一生能为国家做点事的重要基础。

我惊喜于钱学森在94岁高龄时，还保持着这么清楚的记忆力和语言表达能力。他一连讲了一个多小时依然兴致勃勃，毫无倦意，若不是蒋英担心钱老过于兴奋和劳累，执意拉我去吃生日蛋糕、送我生日礼物，其实，我真愿意还留在钱学森的身边，继续听他讲下去……

“我忠于中国人民！”这是钱学森一生的誓言和实践。

他常说：“我作为一名中国的科技工作者，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人民服务，如果人民最后对我的一生所做的工作表示满意的话，那才是最高的奖赏。”